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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李安的《色,戒》於威尼斯影展奪下金獅獎之前,《最遙遠的距離》先獲頒了國際影評人週的「最佳影片獎」。而從創作者本身的多元編排、劇本對各種受困心靈的描寫,到技法上豐富的層次、商業上足觀的魅力,都讓人對林靖傑的用心刮目相看。


 
我在《
最遙遠的距離》裡面最愛的一幕,是小雲坐在捷運車廂裡、偏過頭望向窗外。她戴著白色的耳機,皎潔線路的另一端傳來東海岸未曾止息的浪聲;窗外連綿的大樓沐浴在陽光下,玻璃帷幕上映著木柵線藍白的車身。太平洋的潑打聲一陣又一陣,而隨著大樓一棟棟平行地排列著,藍白色的影子也時近而時遠地起伏在鏡中的世界。
 
住在台灣這座島嶼、台北這個城市,我們太習慣於生活周遭的一切,太無感於其中一絲絲的美。我們總是感嘆著:這座得天獨厚的火山島一度擁有絕世的景觀,曾幾何時卻被劈砍得如此平板,放眼望去盡是覆蓋著灰濛濛一片?
 
於是只能每隔一段時間、透過電影創作者的用心去找到些許的詩意。同時更感動於他們那股,其實更該被稱作是傻勁的熱情。
 

前天晚上,我到電影資料館去參加了《最遙遠的距離》試映會。放映室的螢幕非常小,但音響效果卻出乎意料地非常好。而這真是太太重要了,因為《最遙遠的距離》是一部以聲音為主題的電影。由此出發,它以漂亮的結構串起三個功力不俗的演員,不但拍出了商業電影的魅力,更展露出新一代創作者追求藝術性的企圖。
 
所以我想要在此,熱烈地推薦之。
 

從第一個鏡頭、小湯在房間裡驚醒後起身,叮叮咚咚地穿著褲子、收拾器材準備出門,你便很難不去注意到這部電影的聲音很豐富,在聽覺上的經營非常地細膩。
 
當然,大多數的電影都能以音符為武器,揮舞旋律的魔法棒牽動觀眾的思緒;而以音樂或音樂家為主題,順理成章地帶入大量配樂作點綴的電影,更是隨便一數就連一雙手都不夠用。但我卻想不出來,有哪部電影是以不含有旋律、非人工營造的純粹「聲音」為主題的?
 

於是《最遙遠的距離》以此為絲線,牽起了三個住在同一個都市裡、不同世界的角色。對聲音非常敏感的小湯把聆聽與追尋結合在一起,成了一道浪漫的創作;而對聲音的沈醉與嚮往則開啟女主角小雲在心靈上、以及最後在空間上的出走。擁有神奇嗓音的阿才身為一個心理醫師,日復一日地以聲音來治療他的病患。當他透過自己的口白、以難以抵抗的魅惑力操縱對方的思緒時,其實是把自身的經驗丟進病人腦海裡,藉此治療著自己。
 
只是這樣的傾倒並不能改變什麼,而阿才自己也意識到了,所以才必須掙脫。
 

藉由小湯的錄音師身份,《最遙遠的距離》首先為觀眾上了堂「第一次當錄音師就上手」的入門課。除了推動劇情起伏的海浪聲,還有風吹過草堆的悉窣聲、熊熊營火燃燒的霹啪聲、松鼠興奮的鳴叫聲與孩童純真的笑鬧聲。
 
當無言的小雲跌坐在公寓的窗邊,背景是一片清晰的馬路喧鬧聲。此時外界的溫暖無法穿透窗戶、觀眾的愛憐也無法跨進銀幕,只有都市的嘈雜鑽過細小的縫隙,包圍著無可躲藏的每一個住民。
 

直到發現了來自遠方的聲音,小雲才開始擁有自己的世界。她走在大馬路邊,車潮如川地流經過她的身旁;然而拍打在耳膜上的,卻是層層濺起又紛紛退散的海浪。她坐在橫過天際的捷運車廂,聽見的是火車穿越隧道、車輪與鐵軌的聲聲撞擊與擺盪。
 
她聽著原住民晚會上的山歌與鼓聲,走在辦公室裡棋盤似的座位之間;眼前一個個上班族、在冷氣房裡度過大多數白天,不正像是祭典上千百個信眾、毫無意識地踩踏著瘋狂的舞步?
 

拼貼所聞與所見、藉由其中的落差穿梭在兩樣的世界,是《最遙遠的距離》鏡頭技法的神奇。而在劇情上,它則是刻畫了主角們感情的失落:無論是擅用聲音的阿才、記錄聲音的小湯、接收聲音的小雲,都在情感的叢林裡迷路了。這部電影在它的文案上用力強調著「愛情」,但其實故事裡的愛都只存在於過去、或從未發生的未來。因而與其說是愛情,不如說它想要描寫的是不同意義上的失戀吧!
 
當阿才在雙人床上醒來,鏡頭遠處是直條紋的窗簾半開、橫條紋的大樓在外,就連房裡的衣櫥都是一片片霧面的落地式設計。在他方方正正的生活裡,阿才失去了婚姻、失去了溫暖,在堪稱成功的中年道路上無處落腳。他迷路了,而纏住他的只剩下世界崩解的碎片,及腦海中妻子與其他男人親密相處的、難以揮去的影像。
 

而小雲,也許才剛踏入社會不久吧,她的生命狀態就如同她的新家,一切都是臨時、未知而暫厝的。她是個獨立而現代的女孩,自給自足穩定而安寧;但同時她也在投入的感情裡找不到溫暖,在平順的日子裡找不到重心。「無論身體上再怎麼親密,心底總有個缺塊是永遠都填不滿的。」獨自一人搭乘著捷運穿梭在都會,小雲同樣地迷路了。
 
但小湯所處的位置,其實才是最湍急的。從他出門前幾個短暫的鏡頭裡,你看得到他的房間擁擠而散亂,生活痕跡與記憶同樣地飽滿。小湯的世界是一片昏暗的,只有貼在門邊的那張《
偷香》海報裡、麗芙泰勒白淨的臉龐微微泛著光。他剛失去一則五年的感情,於是生活沒有了秩序、時間沒有了意義,甚至連未來都變得不在視線裡。小湯迷失在曾經篤定的人生中,但走丟的到底是他自己,還是原本就在腳下的那條路?
 
如果改變是伴隨著時間流逝的必然,為什麼被改變的只有妳、且那方向是要離我們遠去?
 

無論是在劇本佈線的手法、心痛挖掘的深度,《最遙遠的距離》都能令人眼睛一亮。而同時撐起全片敘事口吻的,更是莫子儀的情緒、桂綸鎂的氣質、賈孝國的聲音。
 
面對感情的結束卻不知問題在哪裡,小湯因此被困在裡頭、永遠找不到出口。在幾個痛哭的段落中,
莫子儀入戲的程度都讓人感染到他錐心的痛楚。「我們還有好多事情沒有一起做!我們還沒有一起出國,還沒有一起去看雪...」沒能夠一起去完成,而如今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但在繼續下去的同時,我彷彿能夠感覺到妳還在我身邊。所以小湯從海島的北端往南走,沿途寄出一卷又一卷的錄音帶。被寄送的是聲音、被寄送的是心意,被寄送的更是一段又一段遙遠的距離。
 

而收到這些聲音的小雲,是三個主角裡面對白最少、獨處鏡頭卻最多的。
桂綸鎂幾乎不用任何的刻意,便能以她一向的清新詮釋著小雲。她的含蓄與感性並置,那淺淺的微笑與自信、某些時候的惱怒與失落,都讓鏡頭的跟隨營造出一致的調性。
 
而在少數的幾段獨白裡,她的聲音演出同樣令人著迷。但這個角色的挑戰更在於:許多時候她必須以表情來演出「聆聽」的模樣。《最遙遠的距離》其鏡頭並不刻意地煽情,但在觀看的過程中卻能屢屢讓人神往,身為女主角的桂綸鎂著實功不可沒。
 

但我相信每個人看過本片之後,都將為
賈孝國的聲音所驚豔。他的口語表演層次之豐富、磁性之立體、說服力與侵略感之強,都必定會讓你發現「原來台灣的劇場界存在著這麼一號才華洋溢的人物」,並自嘆後知後覺。
 
事實上在許多時候,《最遙遠的距離》終究流露出話講得太白、太過於直接的急躁感。但這些段落來到賈孝國的口中,依然呈現出如同舞台劇一般、神奇的表演張力。
 

而我還注意到,這部電影的前半是沒有任何配樂、只存在著場景音的。雖然在音效上玩著諸如「戴上耳機,環境音減少;打開麥克風,環境音又變清晰」的手法,讓觀眾既在鏡頭後面「看著」角色、又在聽覺之中「變成」角色,但畢竟有別於純粹的配樂運用。直到電影進行超過了一半、小雲動身前往遙遠的東部,才出現前前後後總共三段配樂伴隨她的流浪。
 
我因此十分好奇,是否導演原本打算整部電影都不放配樂呢?
 
在那天的座談會最後,
林靖傑導演回答了我的提問。他果真另外作了一個沒有配樂的版本,且自己「看著看著覺得真是酷斃了」。但又擔心這樣會否「太酷了」,雖然有可能讓一小部分的觀眾因此更愛這部片,但也可能會讓更多人(在他的說法裡是「年紀比較輕的族群」)覺得比較悶,很難進入電影的情緒。
 

除此之外,看著小湯走遍全台尋找美麗的聲音,我其實回想起多年以前、每當我們全家開車遊南橫,總要在中點站「梅山」的一間原住民餐廳吃午飯。那位老闆所煮的山產美味得活繃亂跳,但更讓我們印象深刻的是:每回我們一邊吃著飯、一邊就聽到他在唱卡拉OK,而那歌聲之嘹亮醇厚、自在嫻熟,讓人不禁要對原住民天生的歌喉羨慕不已。
 
所以當小雲搭上那輛貨車、走在台23線富東公路,且車上響起原住民熱情的歌聲時,我竟有種「終於讓我等到了」的興奮感。
 

李安的《色,戒》於威尼斯影展奪下金獅獎之前,《最遙遠的距離》先獲頒了國際影評人週的「最佳影片獎」。事實上整部電影的成功,從創作者本身的多元編排、劇本對各種受困心靈的描寫,到技法上豐富的層次、商業上足觀的魅力等等,都讓人對林靖傑的用心刮目相看。
 
我無法確定這部電影能夠吸引多少年輕的觀眾,但對台灣的電影界而言,《最遙遠的距離》絕對代表著某種新生的活力,也找到了(並在某種程度上加入了許多影像工作者「搶救」的行列中)在這塊土地上一直被忽視的某些美感。
 

在《最遙遠的距離》當中最痛的一幕,是小湯在最後答應自己「我會好好的」,雖然「還有好多話想跟妳說」,但終究得按下停止鍵,到此為止了。
 
看完電影走出資料館,我其實羨慕著片中的三個角色,能夠說走就走地在沒有觀光客的時節流浪到東部。我也更敬佩林靖傑為摯友付出的心意;他是如此執著地一心要開拍這部片,把一切資金行銷等等問題都先拋了在腦後;他選擇獨自踏上了最遙遠的路程,如今終於來到了看得見海的地方。
 

但導演自己也說過:「並不是去一趟東部就所有事情都解決了。才沒那麼好的事!」所以在電影的結尾,小湯與小雲站在畫面的兩端,還沒有看見對方、更沒有任何交談。一切都還在等待著,就如同走進捷運站、準備回家的我一般...
 
我們終究都在等著哪個人,也許會剛好路過,來到離自己很近的地方。


原文出處:時光之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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