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這門藝術特別的地方之一,就是它需經過觀眾的參與而完成。
《最遙遠的距離》跟觀眾見面後,有許多有趣的反應都是事先沒想到的,
其中包含「文藝腔」這件事。有些觀眾覺得片中角色講的話太文藝腔,因
此讓他很難進入角色情緒,有些觀眾甚至因此生氣。
這反應蠻有趣的。尤其那些生氣的觀眾,雖然他們很少數,但他們讓我認
真地反省我的電影到底出了什麼問題,也因此讓我有機會更抽絲剝繭地趨
近真實的精微之處。
如同那些觀眾一樣,我也曾經有過潔癖,認為什麼事「應該」怎樣,而作
者沒有那樣,因此讓我受不了,很快地拒絕進一步去理解作者「為何」那
樣。幸好,最終我也走上了創作這條路,除了更戰戰兢兢避免自己步入自
己不喜歡的做作之外,也因為創作需要不斷地逼視真實,辯證真實,因此
有機會在細微的辯證中,逆轉一些習以為常的看法,發現「做作」是為
「真實」的真實。
雖然很像繞口令,但文藝腔之為生活之真實,亦是如是道理。
一直以來,我對角色的對白與動作的追求,便是逼視真實。
「文藝腔」的疑慮,讓我有機會從頭到尾再一次檢視這部電影的真實度。
發現有此疑慮的地方主要出現在以下幾處:
一、有躁鬱症的精神科醫師阿才,面對病患,同時面對自己的那段滔滔不
絕的解剖與自剖。
二、錄音師小湯在自我療傷的錄音儀式中,對著麥克風錄下對前女友說的
話。以及他隔著一層牆壁,似是對阿才述說,實是在自我幽暗難解的迷霧
中摸索著那段刻骨銘心的愛情何以變調。
三、小雲一個人的東部之旅,疲憊地走到海角天涯,拿起錄音筆,錄下給
男友,但男友再也聽不到的聲音。
有沒有過這樣的經驗,當你一個人對著錄音機錄下心聲的時候,你的語言
跟日常生活的對話是不一樣的?有沒有過這樣的經驗,當你處在一種特別
的時刻,特別的生命情境的時候,你的語言跟日常生活的對話是不一樣的?
以上三種狀態,都非日常生活的對話,而是人處在一種特別的狀態。特別
的狀態有有別於日常生活對話的語言,那是再真實不過的事了,假如你去
檢視自己的經驗便會發現這事實。
其實我很不想說那是「文藝腔」,「文藝腔」是一種太理所當然的粗率界
分,要有一種更精準的詞彙來講這種特殊狀態自然產生的特殊講話方式,
只是我還沒找到那詞彙。
我想,若是在很日常生活的對話中,出現「文藝腔」,那真的就是文藝腔
了。但在非日常生活的特殊生命情境中,文藝腔經常成為自然而真實的狀
況。
在思考「文藝腔」之辯證性這件事情的時候,我剛好與做快遞小弟多年的
藍領階級朋友久違重逢。他跟我重溫了一件多年前跟我講的故事,那年他
迷戀上一位女生,整個人總是被一種戀愛氣氛籠罩得飄飄然的。有一天他
騎著機車送快遞,遠處天空恰好出現出一道彩虹,他向著彩虹騎著,心中
竟如湧泉般浮現一首詩篇,等紅燈的時候,他迫不及待撥了手機給那位女
生,用詩般的語言對這位他傾慕的女生娓娓道出心中的旋律。他說,那是
他生平第一次寫詩。那一兩個月時間,騎著機車穿梭都市叢林送快遞的他,
寫了十幾首詩。
小莫那一大段陳述女友離他而去的對白,全部是小莫自己寫的。當時我就
懷疑,那是小莫真實的經歷,他只是從日記中擷取出曾經失戀的當下寫下
的句子。後來跟小莫求證,大約如此。人在口述失戀的淒美時,誰不「文
藝腔」?
愛情的萌芽讓送快遞的朋友嘴巴吐出的話變成「文藝腔」(假如你們一定
要叫這為「文藝腔」),失戀讓小湯在支離破碎的心靈狀態中獨自對著麥
克風吐出「文藝腔」,靈魂的流離失所讓恍神的阿才在解剖與自剖中吐出
「文藝腔」。絕望的最後告白,讓小雲在天涯海角對著錄音筆吐出「文藝
腔」。
親愛的朋友,你在生命的什麼時刻,獨自在靈魂告白時刻吐出那讓你自己
盪氣迴腸的「文藝腔」?
「文藝腔」在生命陷落或飛揚的非常時刻,再真實不過。
誰怕文藝腔?
誰怕面對自己最深處的真實?
P.S.
換個角度,是不是文藝腔其實也一點都不重要,至少我在拍攝的時候是這
樣想的,因為對我來說,在這部電影中,我想呈現的,更重要的是講述的
狀態,而非那些滔滔不絕或娓娓道來的句子本身。我想透過鏡頭,逼視人
在告白,或自剖時的狀態,遠勝於他們講了什麼。狀態本身已經講述很多。
小莫那一段尤其如此。
當然還是不反對有人以對文藝腔的潔癖來反對那些他們認為太文藝腔的對
白,電影完成之後自有她自己的生命與命運,我只是趁機對自己的創作紋
理,做一番自我對話與耙梳罷了。
- Dec 03 Mon 2007 14:34
【導演手札】20071201 文藝腔之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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