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6日這一天
林靖傑
聖馬可廣場上 最遙遠的距離
9月6日這天晚上十點左右,《最遙遠的距離》導演林靖傑,獨自一個人拎著一瓶剛買來的紅酒,坐在著名的威尼斯聖馬可廣場旁的階梯上啜飲著。半個鐘頭前,他剛熱熱鬧鬧地揮別在廣場上巧遇的台灣好友一行人,他們是來歐洲自助旅行的。命運真是不可思議,十幾個鐘頭飛機的距離來到這遙遠的國度,竟也可以在茫茫人海中,隨興漫遊,不期而遇,現實人生簡直就繼續活在《最遙遠的距離》這部電影的劇情裡。像浮萍隨流水的遇合般,林靖傑與他極親密的好友在廣場的人流中擦身,歡欣相晤,他立即去雜貨店買了紅酒在廣場暢飲起來,慶祝這際遇的神奇。突然之間大家好像坐在台灣的廟口喝蔘茸酒。
另一個神奇時刻,在這短暫如一部電影長度(90分鐘左右)的相遇中插隊進來,那就是與好友相遇的戲碼進行了一個鐘頭後,威尼斯影展單位打電話來,告訴林靖傑說,他的電影獲得了威尼斯影展國際影評人周單元的最佳影片。 另一個神奇時刻,在這短暫如一部電影長度(90分鐘左右)的相遇中插隊進來,那就是與好友相遇的戲碼進行了一個鐘頭後,威尼斯影展單位打電話來,告訴林靖傑說,他的電影獲得了威尼斯影展國際影評人周單元的最佳影片。
好友這行人成為第一批恭賀影片得獎的台灣同胞,歡欣雀躍不在話下。半個鐘頭後,林靖傑滿懷著好友一行人的祝福,與他們揮別。他們趕火車回住處,明天一早出發去奧地利。聖馬可廣場上的《最遙遠的距離》戲碼演完,林靖傑又回到一個人的狀態,平靜地享受孤獨的美好。也許午夜時分,他劇組的工作人員會來接這位微醺的導演回落腳處吧?不然他可會在這古都中迷失方位。
現在,他安置好得獎的心情,平靜地一個人喝紅酒,並默默在心裡告訴逝去的摯友陳明才:「阿才,我們突圍了。」《最遙遠的距離》這部電影片尾出現字幕:「獻給陳明才」,這是一部林靖傑為摯友陳明才拍的電影。
林靖傑 陳明才 《最遙遠的距離》
《最遙遠的距離》這部電影的劇本完成於2002年,拍攝完成已經是2007年6月了。從發想到完成,五年時間,似乎不短,也沒有很長,但整個歷程無疑是一段最遙遠的距離。
一開始劇本是為陳明才量身定作而寫的,林靖傑與陳明才,一個是電影導演,一個是台灣劇場界中,在編導演各方面皆閃耀著天才光芒的傳奇人物。他們是彼此最相知的摯友,就像伯牙與子期一般。十幾年前,陳明才在慧星般掃過台灣劇場天空,分別為當時的表演工作坊與優劇場編導演出膾炙人口的戲碼後,便毅然脫離主流藝術圈,勇敢地往人煙稀少的領域邁進----融合台灣底層文化與體制外的前衛演出形式,尋找更真實,更具爆發力的戲劇能量。十幾年後,陳明才累積了巨大能量,但在主流藝術圈卻已無立錐之地。而這個時期的林靖傑,剛從他一系列世俗化的小小偉蹟中告一段落,隱居在陽明山竹子湖過著種菜發呆的日子。林靖傑所謂的一系列的世俗化的小小偉蹟從1993年開始,那年他得了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首獎,與時報文學獎小說評審獎;隔年他再度獲得時報文學獎散文首獎,其實,他散文寫得像小說,小說寫得像劇本,其原因,都是因為原本就想拍電影,只是沒錢,便暫時以筆代替攝影機,將心中的電影圖像文字化出來,成為小說、散文。1995年他終於靠著新聞局短片輔導金拍了第一部16mm劇情短片,並於隔年得金穗獎最佳劇情影片;1996年並拍了一系列膾炙人口的陳履安競選總統廣告「真實的台灣,我們的承擔」,以總統競選廣告,偷渡他以影像為底層發聲的理想;1998年首次獲得機會為中影拍攝他的第一部商業劇情長片,三段式電影《惡女列傳》其中的一段《猜手槍》,此片於1999年獲得台北電影節最佳新人導演獎,並被電影圈期許為台灣最被期待的新導演。
這段世俗化的小小偉蹟,很幸運地因為踢到失戀的鐵板而告終止。隱居竹子湖三年,種菜餬口,為求明心見性,抑制源源不絕的創作靈感,不願輕易再涉足因為沒錢沒資源而搞得烏煙瘴氣、令人心力交瘁的台灣電影環境。
然而,2002年,林靖傑又開始積極寫電影劇本了。這次是為了才華洋溢的摯友陳明才而寫。因為他無法坐視這麼一位台灣珍貴的優秀演員年華逐漸老去,卻苦無機會發光發亮,於是兩個默契絕佳的好友一起構想一個準備由陳明才主演,林靖傑導演的電影劇本。他們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認為,兩人聯手,舉世無雙,絕對能夠驚動萬教,興起國際影壇一陣腥風血雨,讓國際人士認識香港有個梁朝偉之外,台灣有個陳明才,哈哈。
於是這個計畫發展出了一個劇本,《最遙遠的距離》,順利獲得了2002年國片輔導金,但資金籌措一波多折,加上已與躁鬱症纏鬥多年的陳明才又面臨了生命中最大一次憂鬱的週期,終於在2003年8月底,陳明才獨自走向都蘭灣大海,結束他在世俗的生命。男主角提前將他的戲演完了,電影還沒開拍,就已經結束。
市儈且積弱不振的電影產業,讓一個具有爆發力的美好的創作,蒙上狗屁倒灶的污垢,並且動彈不得,導演放下創作,周旋於行政事務搞到心力交瘁,最後並失去一位最好的朋友,以及台灣這塊土地該好好珍惜的一位珍貴的表演藝術家。從那一天起,林靖傑厭惡透了影像工作。
往後的一整年,林靖傑收拾起伯牙失去子期,或子期失去伯牙的悲傷,與幾位好友整理陳明才的遺稿,為他這位才華洋溢的摯友編了一本書《奇怪的溫度》,交由聯合文學出版社出版。又再經歷一年的沈澱後,林靖傑不甘陳明才被世俗的狗屁倒灶圍困,決定再次拾起《最遙遠的距離》這劇本,拍完它,作為對好友的承諾,以及一次「陳明才突圍」的行動。
《最遙遠的距離》 最漫長的突圍
記得德國大導演荷索說過:「當導演是一連串被羞辱的過程。」這位世人崇拜的意志超強的導演,每次拍片都挑戰不可能的極限,因此困難重重,忍人所不能忍。林靖傑表示:「我拍的電影雖然不是像荷索《路上行舟》那種偉大而瘋狂的電影,但我確實充分感受到荷索說的那句話。」有種突圍,必須付出代價。陳明才離開三年,林靖傑修改劇本並再次獲得國片輔導金五百萬,但接下來才是漫長而艱難的「路上行舟」的開始。
「整部片子拍攝完成大約花了1200萬元,這比起中國大陸新導演開拍第一部電影起碼的1600~2000萬台幣之間的製作費都還差很多,但為了籌措這筆拍攝資金,已經讓我僅剩一口氣苟延殘喘了。」台灣電影的製作環境,甚至已經遠不如中國大陸。為了節省開銷,就得壓縮拍攝時間,整部片子除了在台北拍攝之外,跑遍了東海岸跟花東縱谷,卻只花了一個月左右拍攝。在一個多月的拍攝過程中,林靖傑演出了台灣電影導演的縮影:經常處在一邊心力交瘁扮演導演,喊「卡」後,立即掏出手機到處籌措接下來一個禮拜的拍攝現場開銷所需,為那一筆一筆的十幾二十萬,焦躁地打十幾通電話,直到下一個鏡頭setting好,才又匆匆回到導演的角色,掉回絞盡腦汁的創作狀態裡。
「開拍前籌措資金,我徹底感受到人被數字化的感覺。」林靖傑說。那是一個悲慘卻珍貴的經歷,除了五百萬輔導金,林靖傑與製片湯湘竹估計,再找到兩百五十萬就可以支付開拍直到殺青沒問題了。湯湘竹是台灣著名的錄音師兼紀錄片導演,也是林靖傑的好朋友,他為了林靖傑,也為了陳明才,兩肋插刀情義相挺來當製片。
開拍在際,林靖傑與湯湘竹兵分兩路,湯湘竹開始整合工作人員,林靖傑馬不停蹄尋找資金。接下來的人被數字化是這樣的:前兩天,林靖傑以為以他跟陳明才的創作成績和認真態度,找到幾筆小額投資或借貸湊齊兩百五十萬應該不難。沒想到一個三天過去了,每天十幾個鐘頭的拜會與電話,所得到的結果是零。三天後,林靖傑自動修正到一百五十萬,又經過一個禮拜的奔波,依然是零;漸漸的人的價值被數字化,每天十幾個鐘頭地遊說一部這樣好看的電影,一個被電影圈認為最被看好的導演之一,一個有意義的突圍行動,期待價值轉換成金錢數字,最後,被證明林靖傑+這些價值=零。
「嗯,是的,這正是陳明才無以為繼的處境,這正是為什麼要突圍。」這尋找資金的不堪,若沒有讓一部醞釀中的電影死了,那就將化為最珍貴的體會。
最後,林靖傑硬著頭皮跟高雄的兄弟們請求幫忙。他當一輩子勞工的父親,與不識字的母親總共生了十三個小孩,勞工階級子弟的兄弟們,最好的僅是中產階級小康之家,其餘的也僅能餬口。他們為了最小的弟弟開一個家族會議,會議中,林靖傑以為已達成共識大家要湊錢給他拍片,沒想到前面一個多小時,是哥哥們苦口婆心地勸告他好好當一個老實的上班族,不該冒險去作不屬於我們能做的事,並舉了很多社會上因為幾萬元甚至幾十塊錢全家自殺的例子,設法讓弟弟打退堂鼓。這是一個絕佳的電影畫面,林靖傑導演將之深深烙印在腦海中。最後,心疼弟弟的哥哥們,終於按能力分配責任額,各自將自己居住的房子拿去貸款,勉強湊了兩百多萬。
林靖傑帶著這比生命還要承重的兩百多萬資金承諾,回到台北,電影已經籌備又叫停,現在終於可以再度籌備,並且撐到殺青了。
李安導演在《色‧戒》獲得威尼斯金獅獎後說:「為了拍這部片,我去掉半條命。」對擁有幾億資金,拍攝半年的李安導演一番話,林靖傑表示深有同感,「我不是去掉半條命,而是去掉八條命。還剩一條,要把這部電影走到底,直到上片完,完成任務。」
七武士突圍
《最遙遠的距離》片尾曲胡德夫唱著:「這是最最遙遠的路程,來到最接近你的地方,這是最最複雜的訓練,引向曲調絕對的單純,你我需遍扣每一扇遠方的門,才能找到自己的門,自己的人」。
歷經不可思議的千迴百折,影片外的故事,永遠不輸影片本身的精彩。「陳明才生前最後半年,一直在尋找他的七武士,共赴美好理想的行動。」
電影籌備,七武士紛紛到位,阿才生前的朋友製片湯湘竹,攝影指導楊渭漢,攝影師宋文忠,剪接師陳曉東,中影技術總監曹源峰,他們或許跟阿才不熟,但是他們二話不說,參與林靖傑發起的電影突圍行動。
劇場演員賈孝國代替了阿才原來要演的角色,一位有躁鬱症的精神科醫師;另一位劇場演員莫子儀,演劇中另一位男主角,失戀的錄音師小湯,那個角色有湯湘竹與林靖傑的影子(湯湘竹為表,林靖傑為裡);桂綸鎂演劇中陷入畸戀的上班族小雲。他們在充分體會《最遙遠的距離》的突圍意義後,展現了令人驚豔的演出。「我想,他們跟阿才雖然不相識,但應該已經跟阿才心意相通了吧,在一種神秘力量之下…。」
時間回到威尼斯,9月6日這天。
已經接近晚上了,但威尼斯的天色仍然像下午一樣,不過八點夜色不願降臨。在微涼的氣溫下,《最遙遠的距離》劇組一行人,包含導演林靖傑、演員桂綸鎂和賈孝國,以及工作人員,正拖著笨重的行李,穿越著名的聖馬可廣場,在彷若中世紀歷史場景的巷弄間東拐西拐,尋找下一個落腳處---委託當地台灣人代為尋找的某間便宜民宿。
在用完威尼斯影展大會提供的三天旅館配額後,還剩下的兩個晚上,劇組得自費尋找住宿處。由於經費拮据,舟車勞頓,以及過度密集地帶著笨重行李轉移陣地,成為不得不然的變通之法。相對於前幾天認識的中國大陸紀錄片參展劇組浩浩蕩蕩一行人一起住在一幢租來的古堡般的花園別墅,現在要搬去的民宿簡直狹窄寒酸。座落在市中心,雖新而乾淨,但除去床與衛浴設備,連個活動的空間都沒有。
女主角桂綸鎂跟她的隨行化妝師被安排落腳在這裡,導演及男主角賈孝國和其他工作人員則住在另一幢大樓中的公寓。
委屈了桂綸鎂,她剛與周杰倫合演《不能說的秘密》,票房長紅,人氣如日中天,但在貧窮的《最遙遠的距離》劇組裡,她甘之如飴,自得其樂,展現令人敬佩而舒服的敬業精神。可惜另一位男主角莫子儀因為忙於舞台劇《西遊記》的演出,不能同行,只好繼續跟他劇中演出的角色一樣,跟桂綸鎂保持一段最遙遠的距離。
那一個晚上,威尼斯影展公布了《最遙遠的距離》得影評人周最佳影片,聽說賈孝國跟工作人員都高興地跳了起來大叫,桂綸鎂也開心地打電話回家報佳音。林靖傑一個人在聖馬可廣場上喝著他手上的那一瓶紅酒,他在想些什麼呢?
「我拿起酒來遙敬阿才說,阿才,我們一定要突圍。」然後他繼續平靜地喝酒,平靜,是因為他有自信,因此不意外。只是摯友無緣一起在這裡瘋瘋癲癲的搞一場有趣的腥風血雨讓老外見識,讓林靖傑倍感孤寂。接著,他再舉起酒來,遙敬所有一起參與《最遙遠的距離》突圍行動的工作人員、演員、幫忙的朋友,以及開了圓桌會議之後仍然借錢相挺的家人。這些虔敬的遙敬動作,聖馬可廣場打烊了的西方神明,和打盹的鴿子們在場作見證。偶爾,這些威尼斯鴿子在夢中發出了「ZUI YAOYUAN DE JULI」,這來自台灣的美麗聲音。
(ZUI YAOYUAN DE JULI最遙遠的距離拼音,國際影展普遍用這樣的拼音來呈現華語片片名)。
※本文經今週刊主編刪減部分字數後,刊載於今周刊第560期(2007年9月13日發刊)。